《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一个“酷儿理论”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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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美国版海报
同性恋群体银幕形象的呈现伴随百年电影发展全过程。简而言之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流变:1960年代之前早期主流电影对同性恋群体刻版化呈现的“异类”形象,如“娘娘腔”式的病态形象、“罪犯”等边缘形象和“吸血鬼”等妖魔化形象,建构出了作为“他者”的同性恋银幕形象;1960年代到1980年代西方大量“同性恋电影”通过受压抑的同性情欲和悲剧性命运等主题,呈现了主流话语的规训和渴望自我认同双重冲突,建构了作为“另类”的模糊、受压抑、悲剧化的同性恋银幕形象;1990年代经历过“艾滋病危机”的冲击,通过“消解身份”而建构身份认同的酷儿理论投射在银幕上,确立了某种后现代式、流动性、碎片化身份认同的“酷儿电影”范式。[1]
多年以来,在同性恋平权运动的不断推动下,西方社会对同性恋群体的普遍认知发生了很大改变,特别是在2015年美国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同性恋群体银幕形象的呈现更加多元,少了几分身份认同“拉锯式”的激烈争夺,多了不少细部的情感阐发和个人化经验的呈现,特别是集中于青少年同性恋的自我身份确认的“青春酷儿”电影创作进入井喷期,如2018年上映的首部好莱坞商业同性题材喜剧片《爱你,西蒙》(Love, Simon);以及同年上映的反映美国同性恋矫正的剧情片《被抹去的男孩》(Boy Erased)。更加友善的生存环境给了同性恋题材电影更加冷静和缓地呈现、探索多层次表达的可能性,使同性恋银幕形象更加鲜活,同性恋群体作为“真正的人”的曲折经历与幽微情感都得到更加充分的表现,本文分析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正是这样一个时期的产物。
爱你,西蒙 (2018)
8.3
2018 / 美国 / 喜剧 爱情 同性 / 格里格·伯兰蒂 / 尼克·罗宾森 詹妮弗·加纳
被抹去的男孩 (2018)
7.4
2018 / 澳大利亚 美国 / 剧情 同性 传记 / 乔尔·埃哲顿 / 卢卡斯·赫奇斯 妮可·基德曼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以下简称“《名字》”)是由卢卡·瓜达格尼诺执导,改编自犹太裔作家安德烈·艾希蒙的同名小说(又译《夏日终曲》)的同性题材爱情电影,于2017年11月24日在美国上映。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意大利小城里维埃拉的一个盛夏,十七岁的少年埃利奥(Elio)和来意大利跟随埃利奥父亲游学六周的二十四岁美国博士生奥利弗(Oliver)相识,两人朝夕相处,因性情相投、暗生情愫,并发生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文本表现了主人公在情感的探寻中,发现自我、找到自我认同的过程。
本文试从《名字》影片中空间场域的构造、符号的汇集、价值的缝合以及影片对同性恋情的去标签化的重新认识几方面入手,通过文本细读探究影片的叙事特点,探寻文本对传统“性向叙事”的反动并尝试用“酷儿理论”解读该文本。
一、场域的构造
《名字》主要围绕乡间别墅及其附属景观和城市两个核心,构筑了推动情节发展的空间和主人公情感发展的主要场域。
(一)盛夏间的乡间住宅与景观
《名字》主要的叙事空间集中在乡间别墅,这里是埃利奥一家度假、消夏的家庭空间,也是埃利奥和奥利弗感情叙事的主要场域。乡间别墅静谧、舒适、和谐,埃利奥的父母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通晓多种语言,父亲是考古学的教授。因此,埃利奥家的乡间别墅陈设具有很强的古典主义和人文性:古典主义的画作陈设、书架上汗牛充栋的书籍、墙壁上古典时期哲学家思想家的画像、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涡卷形浮雕装饰的精致小床、席地而架的钢琴,安闲舒适,暗示埃利奥一家的殚见洽闻。
埃利奥父亲的书房
奥利弗起初在别墅内的辗转,偌大回廊里有不少精致的摆设
供埃利奥抄写五线谱的房间
埃利奥在树荫下抄写五线谱
除了别墅建筑本身,还有乡间的小排球场、后院的杏子林、花岗岩的小泳池、夏夜的舞池、一片依傍着草地的小池塘——埃利奥的“秘密基地”和野泳地,为故事“增添了空间转移的可能性,为两人的情感生发提供了重组与成长的空间”。[2]
奥利弗到来的第一天,埃利奥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来客。两人的房间相邻且需要共用浴室,空间上的区隔和联系构成了叙事的多种可能性。卧室的小阳台,成为两人午夜相会的地点,也是两人交心、沟通的空间;灰尘满满的阁楼则是埃利奥休憩、阅读乃至和爱人调情的所在。
午夜在阳台相会
餐桌和沙发成为影片中两个重要的空间。奥利弗到达乡间别墅的第二天清晨,第一次和埃利奥一家人吃早餐,众人之间尚不亲密、恭敬又礼貌;第二次则是在晚餐时分,奥利弗缺席了晚餐,佣人撤下了奥利弗的餐具,埃利奥评价奥利弗的道别语“Later”十分傲慢,父母则劝说埃利奥和奥利弗好好相处;第三次是早饭时间,埃利奥不满于前一夜奥利弗在舞会上和其他女孩亲密接触,忙着“炫耀”自己和玛雅琪(Marzia)有了亲密接触,故意说风凉话刺激奥利弗,为之后两人的冲突和和解做了铺垫;第四次则是聒噪的客人来访,两人坐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奥利弗在桌下用脚碰埃利奥的脚,埃利奥流鼻血,两人离开餐桌,情感确立。
奥利弗和埃利奥一家一起吃早餐
餐桌从来都是重要的叙述空间,而沙发也很重要,在停电的时分,窗外雷雨大作,父母坐在沙发上,埃利奥则躺在父母身上,母亲慢慢地读着德语版《七日谈》,边读边译,讲述着骑士不敢向自己的爱人表露心意的老故事。
雷雨天,埃利奥和父母在沙发上读书
继而埃利奥说自己“永远没有勇气问出这种问题”,父亲察觉到了儿子情感的微妙变化,对埃利奥说“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父母的善解人意和家庭的温馨成为埃利奥放下心中包袱、大胆表达爱意的助推器。而影片的最后,埃利奥和爱人分离,伤心不已,父亲则与他在书房的沙发上长谈,“你的人生怎样过是你的事,但记住,我们的身心只能活一次,而我们的心比我们想象中要老得快……现在你还能感受到悲伤和痛苦,别摧毁它们。随之而来的,还有你感受到的欢欣……”。埃利奥从父亲那里获得了慰藉,得以鼓起勇气继续珍爱生活、继续前行。
温馨、舒适的家庭空间为主人公提供了情感深化的场域,同时也是父母对孩子温情释放对所在。乡间别墅与周遭的乡村景观,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恰当的叙事空间。
(二)城市与建筑
《名字》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小城里维埃拉,建筑色彩偏向明丽的暖黄色,城市生活气息浓厚,富有历史感,带有很强的人文气息。燥热的夏天、蔚蓝的蓝天、地域风格鲜明的市镇、泛黄的墙壁、绿意盎然的植被,地中海气候使得盛夏的意大利晴朗、炎热,使得电影的色调总体上是暖色的,这样的设计营造了一个热烈、生气勃勃的叙事大空间,同时符合人们对于故事发生地的认知,配合了观众的想象。
城市深刻改变了人对周遭世界的理解,孕育着现代性和“短暂之美”。波德莱尔对画家居伊推崇备至,居伊在大街小巷游逛、寻找,从不停息,他将“在任何闪动着光亮、回响着诗意、跃动着生命、震颤着音乐的地方滞留到最后”[3],他在芸芸众生中获得快乐,发现短暂性的“美”。本雅明则热衷于申说“游荡者”(flaneur)的意象,人群和人群的匿名性是城市巨大的魅力,不止于波德莱尔和本雅明全神投注的19世纪的巴黎、伦敦、柏林,现代都市“激发的对个性的追逐”[4]渗入每个工业化的地带,即使田园牧歌式的意大利小镇也不例外,“由雾霭抚摸着的或被太阳打着耳光的石块构成的风光”[5]。
影片中,埃利奥和奥利弗五次进城,两人总是骑着自行车在小镇中穿行,每一次在城市里的经历都对两人的关系推进影响重大。他们“自由地穿梭于城市之中,观察着一切同时又被他人观察,与城市发生着置身其中又在不断边缘化的关系”[6]。
两人在城里的闲晃和骑行
第一次前往小镇,两人在咖啡厅闲聊,发现两人共享作为“异乡犹太人”的文化边缘存在,加深彼此的了解。第二次埃利奥惊讶地发现奥利弗已经和当地酒吧的人打成一片,询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奥利弗则没有正面回答。第三次埃利奥则主动要求和奥利弗前往小镇,两人一起抽烟,就着城里的一战皮亚韦河战役的纪念雕塑聊天。两人从雕像的两次向同一方向行走,埃利奥在雕塑背后三次低语“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终于两人汇合在雕塑的另一侧,埃利奥含蓄地袒露心意,两人关系孕育着微妙的变化。城市的陌生、流变和多样令人新奇,家门上张贴着独裁者墨索里尼的保守老妇,热情地为两人倒水解渴。回程路上,两人一同去了埃利奥的“秘密基地”——一片依傍草地的小池塘,两人在草地互相表白、亲吻、抚摸。两人确立关系之后,埃利奥来到镇上找办事的奥利弗,两人关系进一步深化。
草地
在影片的尾声,奥利弗将要结束游学返回美国,两人一同去罗马游玩,来到更大的城市,他们和当地人一起跳舞,也在深夜的街角接吻……身处城市中的“匿名性”给两人充分的空间交换爱欲、纵情欢乐。
在城市的角落,带着匿名性与陌生人共舞
埃利奥和奥利弗第一次进城时的闲聊
波德莱尔将现代性定义为“过渡、短暂、偶然”[7],影片中的两人正是骑着车一次次在城市和乡村的短暂过渡中,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深化彼此的关系,在种种偶然中发现和推进对彼此的爱欲。在城市中,他们获得与长时间驻留的乡间别墅不一样的体验,不一样的人群、肆意歌唱、与陌生人舞蹈、一起吸烟、谈论史事,他们在城市中“收获个性”、发现自我,城市则为影片提供了叙事的空间。所以,影片看上去设置了一个供人物纵情爱欲的、世外桃源般的唯美情景,但这个情景也毫无例外的是“现代性”的。
二、符号的汇集
《名字》的鲜明特点是诸多意象的综合运用,构成某种隐喻符号的汇集,进而表达细腻丰富的爱欲情感。在《名字》这一文本中,符号的综合使用服务于以下目的:一确证角色身份,二是推进情感传达,三是传达文本价值,《名字》通过意象和符号的运用很好地达到了上述目的。以下通过文本细读试析影片中的五个核心符号:
(一)犹太人与六芒星
《名字》中宗教元素并不鲜明,但六芒星作为犹太人的宗教和文化符号,却总在影片中隐隐显现,确证着主人公的身份。两人第一次进城在咖啡馆休憩的时候,两人聊起彼此的犹太人身份,埃利奥说“除了我的家人外,你大概是唯一踏足这个镇子的犹太人”,奥利弗则表达了作为“来自新西兰一个小镇的犹太人“,他充分理解异乡犹太人作为少数群体的感受。在笔者看来,对犹太人少数群体身份的声明,是一种隐喻:同性恋人同样作为少数群体而存在,甚至比异乡犹太人更加“少数”。两人作为所处小镇几乎“仅有”的犹太人,又彼此吸引、产生同性爱恋,双重的“少数身份”既确证了主人公的身份,也暗示了同性恋作为性少数群体的处境。或许还有一重意味,如果作为少数的犹太人可以得到世人的理解、历经磨难而安然生活的话,那么作为性少数群体的同性恋者能否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袒露真情?隐喻背后是影片的价值表达。
第一次共进早餐时,给奥利弗项链的特写
影片后段戴上六芒星的埃利奥
在影片中,奥利弗一直佩戴着象征犹太人身份的“六芒星”项链,奥利弗第一次和埃利奥一家吃早餐的时候,镜头就给了奥利弗的项链一个特写。在影片的中段两人谈话的时候,埃利奥注意到了奥利弗的项链,埃利奥说自己原来也有一条类似的项链,因为母亲说他们是“谨慎的犹太人”,后来就不再戴了。这场对话之后,埃利奥重新找回并戴上了六芒星项链,并时不时在失神将项链含在嘴里,“微妙隐秘的符号迹象构成的令人销魂的境界:不是感官的愉悦,而是咀嚼意义带来的快感”[8]。后来母亲在谈话中注意到了埃利奥的项链,并没有说什么,这也为父母察觉孩子心理的变化并宽慰埃利奥作了铺垫。
(二)香烟
埃利奥很喜欢抽烟,抽烟是埃利奥心情阴晴的投射,从这个意义上说香烟这一意象是埃利奥人格的隐喻,即阴郁又多愁善感、略带病态又有激情的迷茫少年。
埃利奥盯着奥利弗笨拙的舞姿,默默抽烟
奥利弗与埃利奥骑车去镇上时,在一间杂货铺门口停下买烟。奥利弗递给埃利奥一支烟并帮他点燃,埃利奥说:“我以为你不抽烟”,奥利弗转头说:“我确实不抽”,然后抿嘴一笑。抽烟是埃利奥心理变化的外在投射,而本来并不嗜烟的奥利弗买烟并与埃利奥同抽的举动,实则是内心接近埃利奥的一个迹象。而当两人感情进一步明朗,并在午夜阳台会面时,奥利弗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握住埃利奥的手。
六芒星和香烟是主人公身份象征和心理投射,双方对彼此的模仿则更近一步,表示对爱人的靠近。无论是埃利奥重新戴上六芒星项链,构成的对奥利弗的戏仿;还是奥利弗通过吸烟对埃利奥的接近,都是一种因为爱欲使然的“主动靠近”。罗兰·巴特曾援引柏拉图《会饮篇》,借苏格拉底之口表达类似的意思:“我便如此穿戴,以便与一位气度不凡的男青年同行”[9]。
(三)墨镜
墨镜作为“遮避”的隐喻,表达了人与人相处时候的“边界感”,也表达了恋人的“举棋不定”[10]。盛夏的意大利阳光强烈,“直视太阳令人晕眩,有时只能戴上墨镜”[11]。
两人戴着墨镜在城里闲晃
电影前半部分,埃利奥和奥利弗频繁戴着墨镜,早期或许只是对阳光的防范,同时也是对“陌生的对方”的基本戒备。而在两人互相认识的过程中,袒露心声时总是摘下墨镜、靠近对方的时候总是摘下墨镜,而当埃利奥因为嫉妒假意撮合奥利弗和另一女生时,奥利弗冷眼冷语,两人坐在轿车后座,并没有强烈的日光需要遮蔽,但语言产生的龃龉让两人则双双戴上墨镜,表达一种重新确立的“边界感”和防备心。
墨镜塑造的边界感
凝视(gaze)往往对人际交往起到十分重要的位置,戴上墨镜则表示“不愿交流”,所以直到两人不戴墨镜、而在加尔达湖用双眼直视对方时,奥利弗才握住埃利奥伸过来的铜像手臂——宣告和解。
摘下墨镜宣布和解
墨镜是人际关系出现问题的具像化投射,而在人和人的交往过程中“遮蔽”有很多种表现形式,虽形式不同,但内涵相差无几,“墨镜”即“遮蔽”,“墨镜”即“面具”,“墨镜”即“欲盖弥彰”。特别是对待爱人,“有时只能戴上墨镜”[12]就像埃利奥在午夜看到奥利弗起身去两人共用的卫生间,“故意打开自己床头的台灯,屏住呼吸躺在床上等待,却最终发现奥利弗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于是边关灯边嘀咕:‘叛徒’”[13],这种伪装与“墨镜”其实并无本质区别。
(四)桃、杏和情欲
桃杏作为少年情欲的象征符号,贯穿影片始终。埃利奥家的乡间别墅后院就是一片杏林,整部影片贯穿着甜杏、甜杏汁、桃子等各种水果。影片开始不久,埃利奥父亲利用杏子词源考察奥利弗;越到影片后部,桃杏的情欲表征就逐渐外露进而显明。埃利弗在阁楼休憩,进而用掏空核心的桃子自慰便是这种情欲象征的突出外化,性感而炽烈。桃杏作为果实,无论是从词源学上”早熟“的寓意,还是其形色的暗示,象征着少年对性欲的自我探索和发显,略带成长的隐秘和轻微的羞耻感。然而,人的原初欲望与少年的懵懂启蒙的重合,使得这一剧情让人感到意外的干净和美好,并和健美的古希腊雕塑的身体元素一道,构成了《名字》的两大情欲隐喻。
庭院里成熟的果实
玩弄桃子的埃利奥
(五)雕塑和身体
《名字》中突出地使用了身体的元素,集中表现在雕塑和雕塑所诠释和象征的身体上,“基于生活世界与生活经验的对身体美学的客观化表述和隐喻表达,是瓜达格尼诺(《名字》导演》)对情感的独特诠释方式”[14]。
片头展示的雕塑照片
与许多同性题材影片对身体元素的表现不同,《名字》中的身体景观并不是作为单纯色情与欲望的投射,而是进行了艺术化和生活化的处理,因而美好而静穆。盛夏的意大利,气候炎热,人们的衣着简单随意,青少年更是经常地暴露肉体。这确实是忠于现实的叙写,但却借此推进剧情而更显况味,如排球场上奥利弗对埃利奥触碰的试探行为、青春期的埃利奥手淫等探索自我身体的“青春密事”。这也能从侧面看出《名字》作为一部“青春酷儿”电影,表现出两大主题的交织,即同性恋者的自我认同与青少年对性欲情欲的自我探索两者的交缠和融合。
排球场边奥利弗对埃利奥身体的试探
身体与音乐
《名字》具有强烈的希腊、罗马式的古典主义美学色彩,不仅是因为对“雕塑”这一希腊化艺术形象的“征用”,更是源于剧情发生的亚平宁半岛本就是深受希腊、雅典文化影响的地域,如剧情后段埃利奥和奥利弗在罗马古城区的狂欢。
雕塑的埃利奥的父亲是一名考古学的学者,关心考古和雕塑的鉴赏。在原著小说中,并没有“雕塑”这一符号的植入,而电影改编后“雕塑”的植入也因埃利奥父亲的角色设定并无圆凿方枘之感。得知加尔达湖正在打捞古代青铜雕塑的消息,埃利奥、奥利弗和父亲三人一起去湖畔实地考察。明媚的阳光和青绿的湖水交相辉映,奥利弗握住埃利奥伸过来的铜像手臂,两人宣告和解,这一幅画面古典与青春的元素交织,单纯而美好。雕像身体部分被打捞出水,埃利奥轻轻抚摸雕塑完美的脸庞,从额头到眉间再滑下向嘴唇,这是发现文物的喜悦,更是对美好肉体的自然拜服。
打捞出水的雕塑
在影片中段,当埃利奥按捺不住从门缝向奥利弗递过纸条,“受不了这种沉默了,想和你谈谈”。之后就是一组平行蒙太奇,收到了奥利弗“成熟点,午夜时分见”的字条的少年在书房外的沙发上辗转,激动的同时惴惴不安。
埃利奥收到字条
而奥利弗和父亲正在欣赏从柏林寄来的几百张精美的雕塑彩色幻灯片。“肌肉很结实,看腹部就知道”,他们对精美的雕塑赞叹有加,“这些雕塑里没有一个身材是僵直的,有时又弯曲得很不可思议,还有一种随性之感”,埃利奥的父亲应和说,“正因如此,他们才如此捉摸不透,好像在渴望你的垂怜”。
奥利弗与埃利奥的父亲一起欣赏雕塑的幻灯片
在这组平行蒙太奇后不久,二人在午夜表白爱意、确立关系。影片似乎要传达,“两人在这之后发展的恋爱关系如古希腊雕塑一样纯净而美好,像爱自己一样爱着对方,呼应了电影的名字,也是对电影的主题和精神内涵的表达”[15]。
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谈到苏格拉底学习雕刻的经历,“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曾学习过雕刻:他的一个门徒告诉我们,苏格拉底就是这样敦促艺术家的。艺术家应该准确地观察‘感情支配人体动态’的方式,从而表现出‘心灵的活动’”[16]。
艺术的故事
9.5
[英] 贡布里希 (Sir E.H.Gombrich) / 1999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如果说表现对人体仔细观察和还原的雕塑可以“表现心灵”,那么像古典雕塑一样美好的肉体是否暗含高贵、纯洁的希腊精神?正如历史上人们对古典时期理性的礼赞,逐渐转向对希腊世界的俗世和人性赞美的流变一样,影片从围绕雕塑鉴赏美妙绝伦的理性雕琢之美出发,最终必然回归到对完美肉体与美好情欲的自然、原初的拜服。
地域、历史与实物运用的重合,使得《名字》意欲通过古典文化的象征与青春美好肉体两大元素的交织,构建起某种纯洁、神圣的凡人欲望的表达,不仅为影片增添唯美的观感,更能借此传达影片的价值取向,丰富同性恋银幕形象的面向。通过身体美学与雕塑艺术的串联,《名字》文本实践了对“污名化同性恋”的银幕实践的反动,同时也是在为同性恋情“正名”。
除却上述五个意象之外,影片中音乐、游泳、甚至溏心蛋和衬衫都有了情欲的张力,构成某种隐喻的“询唤”,但因篇幅原因,不做赘述。
三、意义的缝合与“流动的欲望”表达——《名字》中的酷儿理论
(一)意义的缝合
盛夏的静谧、和谐的乡间别墅,泛黄、暖色的意大利小镇,优渥的生活,开明的父母,《名字》虚设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叙事空间,营造了一种远离现代生活的宁静、突出青春的明媚和美好的风格,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少年美好的爱情准备的。
在笔者看来,这部影片固然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却并非全然唯美、虚设的“珍玩”。《名字》在叙事过程中,对现实世界中的冲突和作品的理念传达做了恰当的缝合处理。身份和宗教的问题被放置在细节构成的“叙事背景”中。就宗教而言,犹太人的身份停驻在脖子上小小的项链上,作为镇上唯一的犹太人家庭因为其“谨慎”的自我约束和跨文化的背景与周遭世界相安无事;意大利半岛基督教的影响力被浓缩在小镇漫游中教堂的十字架特写。
同性之恋并非全无阻力,作为一部“青春酷儿”类型片,周遭的阻力主要表现为埃利奥对自身身份认同的纠结和曲折,经历与奥利弗和女友玛雅琪的情感交缠,埃利奥一度面临很大的内心负担,但最终因自身的成长和父母的理解而走向自己真正的心意。开明的父母是解开埃利奥心扉的钥匙,父母早已看出儿子的心理学变化,并坚持鼓励孩子面对自己的内心。
现实世界也无时不刻对这段恋情造成负担,一开始就定好了时间的“六周之行”为埃利奥和奥利弗的爱情划定了“倒计时”;埃利奥和奥利弗一直担心彼此的爱恋会伤害到对方,特别是影响对方的现实生活;而影片的结局也现实而感伤,回到美国的奥利弗将和女友结婚,美好恋情最终只能寓于“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以你的名字呼唤你”的默契,化为“夏日终曲”。
(二)“流动的欲望”
虽然全文频繁使用了“同性之恋”“同性恋情”之类的词汇形容主人公之间的感情,但事实上,整部电影没有出现任何“同性恋”“同性”之类的字眼,只有父母的理解而并没有父母引领着寻求“同性恋”身份认同的叙写,这是不同于一般LGBT电影的独特之处。整部影片对于埃利奥和奥利弗的关系界定隐蔽而幽微,在影片的最后,当父亲宽慰儿子时说:“听着,你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友谊,可能不只是友谊(maybe more than friendship)”,表达了《名字》的“去标签化”努力和“无界化”阐释——即只阐释情感和“流动的欲望”本身,不讨论性向的指认和规定问题,事实上这正是影片借用了“解构身份而建构身份”的“酷儿理论”的表现。
埃利奥与父亲谈心
酷儿理论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挑战原有的“性向两分”结构,不能简单地用同性恋或异性恋区分诸如影片之中的人物关系正是这一理论的践行结果。酷儿理论家巴特勒认为,
人们的同性恋、异性恋或双性恋的行为都不是来自某种固定的身份,而是像演员一样,是一种不断变换的表演。……其中没有实存(being),只有行为(doing)。[17]
当埃利奥在沙发上休憩,他看到旁边摆放着一本奥利弗的赫拉克利特所著的《宇宙论残篇》,通过画外音呈现了这样一段文字:
河水流动的意义——并非所有事物都在无时无刻地变化,所以我们不能遇见同一事物两次,而有些事物正是通过变化来保持同一。
影片借用赫拉克利特的著名理论,就是为了传达这样一种观点:没有同性恋,也没有异性恋;没有正常的、理应得到祝福的爱情,也没有畸形的、应该被诅咒的爱情;抛开性向的迷惘,不顾性别的区隔,只有人流动的欲望和爱情本身。
埃利奥阅读奥利弗摆在沙发边的《宇宙论残篇》
《名字》文本的创作目的并非再营造一个唯美的同性之恋乌托邦,而是试图再次践行酷儿理论,“拆解着自己曾经建立起来的无效的堡垒”[18],从人的欲望与情感出发,寻找一种“无标签”乃至“无界”的共同语言。
(本文是作者在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9年秋季「影视美学」选修课程中的结课作业,后有修改)
注释:
1、周平:《同性恋银幕形象的演化与身份建构》,武汉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4月。
2、冀婷君:《谈影片〈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情感表达》,载《大舞台》,2019年第5期。
3、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83页。
4、汪民安:《现代性》,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5页。
5、《现代性》,第16页。
6、宫佳男:《浅谈电影中城市与空间镜头的运用——以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为例》,载《大众文艺》,2018年第20期。
7、《现代性》,第14页。
8、罗兰·巴特:《恋人絮语》,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6-67页。
9、《恋人絮语》,第133页。
10、《恋人絮语》,第38页。
11、牛奶旅馆:《用〈恋人絮语〉解读Call Me By Your Name中的几个关键词》,豆瓣网,见(最后浏览时间:2020年1月4日)
12、同[11]。
13、同[11]。
14、冀婷君:《谈影片〈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情感表达》,载《大舞台》,2019年第5期。
15、种婷婷、李艳:《〈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文学与电影改编浅析》,载《艺术科技》,2018年第11期。
16、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94页。
17、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载《国外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18、付竞萱:《任何一种性倾向可能存在吗?——酷儿理论对〈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一种解读》,载《艺术评鉴》,2018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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